风云起东关 ——读马星辉《东关尘》 张威 (本文已刊发于《福建文学》2024年9期文艺探索栏目) 一 邵武有民谚曰:“十万旱天雷,风云起东关。”正如马星辉先生即将出版的长篇纪实文学《东关尘》中所言:“邵武东关是一个传奇的地方,它是一个繁华之地、包容之地、善恶之地、传奇之地。时尚落后与富足贫穷并存,真善美与假恶丑同行。各种势力在此龙争虎斗、刀光剑影,岁月带不走发生过的故事。” 《东关尘》由31章34个短篇连缀构成,各篇文字带俗世奇人的笔意,其作品风格取话本文学之旨趣,并接近于古典传奇之色彩。书中所讲之事之人,多以民国至“文革”期间,以邵武东关市井生活为背景,每篇讲一个传奇人物故事,其素材均收集于长期流传于邵武东关的民间传说,人物之奇特,闻所未闻,所有故事之精妙,亦令人叹为观止。 有人说,每个人的命运里总会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穿连着岁月的每一刻。跟大多数小说一样,《东关尘》拥有一个诞生故事的背景。书中描述民国时期的邵武东关,是一个富庶的地方,作为紧靠富屯溪的水陆码头和交通枢纽,这里的居民鱼龙混杂,性格迥异,行业繁多;因为身处乱世之中和动荡时期,这里的百姓亦不能幸免,于是便出现了许多奇人,他们依靠着高超的手艺自立谋生。那个时期的东关,遍地可见能人奇事,他们有的思维灵活,伶牙俐齿;有的敦实憨厚,一身本领;有的投机取巧,自讨苦吃;有的机智过人,化险为夷。诸如东关四杰里的名医何逸夫、甘草爷欧阳云峰、水鬼敖东拉、鱼鹰王宋大龙,还有豆腐王、朱半仙、橹子裁缝等等这样的经典角色,他们既混迹于上层阶级,也流转在市井民间。虽然小说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故事,但实际上他们又是一个整体,所以任何人都是书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因为期间蕴含着闪耀的“俗世精神”,所以值得我们去细细品味。 在我和马星辉先生谈到创作此书目的时,他告诉我说:“我曾经在东关工作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始终萦绕在我的心里,‘东关’这两个字很平凡,但在我的眼中它是钢铁、是传统、是男子汉。但它又有点缠绵,有点无奈。它没有姹紫嫣红,只有五味杂陈中的那么一点酸,一点甜,一点苦,一点辣,一点咸。所以我想记录下发生在东关这些布满了灰尘的岁月与往事,在记下东关英雄人物的同时,亦要记录下东关平凡群体中的你、我、他。”在本书中,其情节安排引人入胜,语言描写到位,又因为他通过长时间对人物进行观察与思考,所以他用生动的笔法赋予东关人物不同的性格与风采,也写出了邵武的民风民俗、地域人情乃至人间烟火;有些字句以邵武方言连缀,既突出体现了当时邵武东关的社会风貌与历史背景,也让读者能够从书中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浓的经典邵武味。这让我想起了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个描述:“劈开宇宙,向自己的体内跳去。所以作家既要能写纵横捭阖,还要能写日常生活,既有大胸怀和大视角,也要有写高度生活化的日常细节的写作能力。” 在当下,这是当下的人们常说的话。可是每一个当下,都是由过去无数个当下而来,又引出未来无数个当下,没有纯粹而绝决的某一个当下时刻。每个人所有的观望,都是在审视自己。就如《东关尘》里的每一个用词、意象、念头,涌现在马星辉先生心中的,是历史烟云里的一次次徘徊、思索,吟哦,并在这个过程中,创造出属于他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这也是马星辉先生借东关的这一方土地,更好地看这个世界,看风云人物,映照出自己内心的一个过程。 二 在福建文学界,马星辉先生是一位有作为的通俗小说和散文作家。翻其履历,观其创作,品其作品,察其言行,享其心得,套用《东关尘》中的一句话:“人生要吃好三碗面,体面、场面、情面。”在他身上有直观的体现,这并非我的诳语。在我看来,可以用八个字概括其人、其艺是比较恰当的:大山气概,赤子情怀。作为一名高产作家,马星辉先生对通俗小说的钟爱在于他一直对历史文化有着执着的情怀和独到的理解。尤其对于通俗文学作品,他有自己独特的写作逻辑和阐释方式。福建省作协副主席余岱宗先生评价他的历史小说特色所在时说:“马星辉在于将个体传奇的神奇力量发挥到一个极高的程度。”(形象特色、叙事结构与文化价值--评《天道·张三丰传奇》)因为在他后期创作的每一部通俗文学作品里,都有他独特的心得和写作范式。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优秀作家的素质所决定的。我们可以在他历年创作的作品中得以管窥,如早期的《小城人物》《小城故事》《古道随笔》等等,尤其是他的系列通俗小说,如《李纲传奇》《张三丰传奇》《星溪风云》《天道》等等,也包括这部即将面世的《东关尘》,其“对话、场景、悬念,一应俱全,一丝不苟地塑造人物,推进故事,一个个人物被演绎出来,鲜活无比”。(《落定又扬起的东关尘埃》石华鹏序) 顾随在《驼庵诗话》中说:“作诗最要紧的是‘感’,一肉体的感觉,一情感。把无论精神的肉体的亲身所感用诗的形式表出,不管是深浅、大小、薄厚。”而小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马星辉先生的这部《东关尘》里,同样也是他随时将自己感知的事物,随自己身心调动出来的感觉与趣味,在俗世中,探索事物中的事理,这也是他多年情感沉潜后的一种自我浸润,其中包含着作家本人与事物和民间语言的碰撞。在其间的碰撞中,是他对这片曾经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的爱与热烈的一种回应。而“在艺术语言中,最重要的是动词。因为全部生活都是运动的。要是你找到了准确的动词,那你就可以安心地写你的句子。”(托尔斯泰《语言即思维》)就马星辉先生的这部《东关尘》而言,通过他对地域性、系统性进行性的叙述而言,这种文本在目前的闽北还比较欠缺,迄今为止,我仅从他的文本中已看到了这种迹象并付诸阙如。 三 这些年,我零零散散读了些关于城市题材的小说,也非常推崇冯骥才先生“俗世奇人”系列小说。2021年,在我编辑的《邵武文艺》期刊中,选登了二章马星辉先生所写的东关故事。当时给我的第一感觉便是与冯骥才先生创作的“俗世奇人”有着异曲同工的妙处。冯骥才先生在“俗世奇人”中尤为注重表现天津人鲜明的个性气质。比如描写书生气儿的冯五爷:“他人长得像条江鲫,骨细如鱼刺,肉嫩如鱼肚,不是赚钱发财的长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而马星辉先生的作品里也有这样的语言。如“李二炮名字叫李飞雄,也是东关的一个杀猪户,长得人高马大,身体壮实得像一匹布,硬邦邦的肌肉像铁块一般。众人说他每天吃猪筒骨的骨髓,所以体格健壮、性欲极强。”再比如冯骥才先生描写眼疾手叼(眼疾手快。成语不能改动)的小达子:“小达子其貌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软绵绵像块烤山芋,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人说这种人天生是当贼的材料”。而马星辉先生书中的豆腐王也有:“豆腐王长得矮矮实实,由于长年磨豆浆出大力的缘故,上半身肌肉发达,碗口粗的胳膊很有些蛮力气。只是他眼睛长得像绿豆那么点大,脸型则像一柄瘦瘦的弯刀镰,让人觉得不怎么待见。”他用线条白描、黑白烘托,展现出人物的形象,不仅表现出东关世俗生活中的情趣,也表现了码头人家的那种不拘小节的豪爽,以及了东关人的那种顺其自然的心境。 自然山水既具有传统文人静观的意绪,又赋予现代人回归本真生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神往。在邵武城市文化的发展历程中,真正发生作用的是码头文化,码头脾气是邵武人性格的骨架,是邵武人“炽烈爽利、逞强好胜、充溢活力的地域性格”的基因。于是,马星辉先生从这些“一件件遗落”的“细节”入手,记录下这座城市最富魅力的文化个性,这也是不断为时间所风化的过程中,渐渐逝去的独特而鲜明的“个性”。他将这一生存法则称为“硬碰硬”。比如“有绝活的,吃荤,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没能耐的,吃素,发蔫,靠边呆着。”由此,造就了“各行各业,全有几个本领齐天的活神仙”。这些“活神仙”成为《东关尘》里的主人公,也成为马星辉先生诠释这座城市“炽烈爽利、逞强好胜、充溢活力的地域性格”的“标本”。“而凡人皆笑,笑看俗世,凡尘俗世,更有奇人。东关的菩萨是有嘴不说话,在忍让着你,而你个外地的破锣却在此闹喳喳?”“天下的弓都是弯的,世上的理都是直的。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也是一个人情世故。”这些都是俗世生活中所呈现的另外一种别样美。比如,传奇人物敖冬拉是“东关四杰”之一,由于他有一身不同寻常的水上硬功夫,在水下可以屏住呼吸潜水三分钟,而在深水中双脚踩水,上半身可以跃出水面达到肚脐眼的部位,如此高的技艺,让所有人,包括鱼鹰队队长宋大龙都望尘莫及,甘拜下风,所以东关人将他称之为“水神”。这也是一种江湖原生性的,未经过多修饰的一种自然表露。还有橹子:“橹子近30岁,独身,他是一个拐子,小儿麻痹症坏了他一条右腿,细得像根麻秆。走起路来总是左手搭在左大腿上先迈出一步,紧接着上身向前一扑,腰一弯,屁股一撅,半拖着右腿从外向里画了个大弧圈,连串起来就像大猩猩的动作。”通过这些生动而细致的描写而触动我们的灵魂,并停留在我们的阅读记忆里,让人读后不能忘怀。 作为一本纪实性文学作品集,《东关尘》里的每个人物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他们独立也各有牵扯;短短的篇幅,通过精炼的语言,仅仅几行文字便可交代出主角们的性格特征。同时由于故事发展迅速,前戏罢了便直入正题,毫不拖沓,简单地过渡数句,精彩的高潮情节就会随之奉上:其间,有风卷残云的炫技,也有喜闻乐见的尴尬,结果不一。而书中那么多有意思的故事,比如在我印象中较深的有“铁城午炮、东关名医、鬼门十三针、小鼓岭、东关百井、半条街的文化人、神算朱半仙、东关九朵花、草民众生、狗不识木匠”等章节。这些篇幅虽短,但其所在的历史背景中,蕴含的内容却十分丰富。马星辉先生在写作时大量运用了大量的邵武民间方言:诸如“嘴操屄”(爱讲闲话)的人。“漆里骨黑”“天公(早晨)”马娘,等词汇,就连用在旁白的介绍时,也会冷不丁给你来一句:“最好听是火烧竹,最好吃是蒜炒肉,最好玩是肚对肚”“颈子再长,也高不过脑壳”“把头给你做菜墩”“人怕没理,狗怕夹尾”“女怕口漏缝,男怕耳煽风。”等等,其东关独特的生活气息在书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你酸什么醋?好像很有文化一样,真是洋油箱(卖弄)的很。”“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长短。”“草遮不住鹰眼,水遮不住鱼眼。”这些富有邵武方言味儿的浓厚语言和诙谐的味道,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通过在语言上,最大程度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减少了生疏感。还有“城边巷开瓷器的迟花花的姓与卖的货都与‘慈’字谐音,便理所当然地称自己是‘瓷喜太后’;城门口补车轮胎的刘二麻子便叫自己‘拿破轮修理店’;在兴化巷口糖果店的唐九丘便把店名叫作‘糖太宗京果园’;中山路613号开布庄的吕小波是子承父业的年轻老板,人又长得英气,当仁不让地叫自己为‘吕布’;而那精瘦干巴、卖碗糕的高老五,有鼻子有眼地说自己是‘汉糕祖’投胎……”可以说这是马星辉先生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对传统文化辩证思考的文学衍生品。不仅如此,阅读《东关尘》,你能感受到书中讲究、精炼,并为其极富表现力的语言俚语所吸引。这些极其简练的语言,生动地勾勒出民国至文革时期邵武东关市井街巷里的奇人奇事。而凝练传神、诙谐幽默又余韵无穷的笔意,也赋予了小说的灵动性和代入感,即使我们反复阅读,仍会觉得意犹未尽,欲罢不能。因为在马星辉先生的笔下,世俗人间的百态尽数呈现于读者眼下的同时,是更为精彩人物的描写。 四 有人问,东关何所谓也?是的,东关是千年古城邵武的一片街区。它毗邻邵武母亲河富屯溪,以一条3000米长、10米宽的、名为中山路的古街为中心,向四面辐射,巷、街纵横相连,形成一片屋脊起伏、黑瓦连绵的古旧街区,并有码头可登岸。当年,古街两边商业店铺相连,比肩林立,布庄、当铺、杂货店、京果店、粮油米面,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在东关街巷的四处则散点分布着如福州会馆、江西会馆、基督教堂,美国人创办的幼稚园、医院、奶牛场,以及抗战时期从福州迁移到此的协和大学、之江大学、格致中学,还有银行、保险公司等等。为此,东关一度也成为邵武的代名词,充分说明了东关的丰富多彩和重要地位。我曾经以为我很熟悉这座城市,可每当我站在东关老街,常常有一种强烈而丰盈的感觉。因为,在日光的映照下,在东关老街的每一个转角处,总会让我有一种穿越时光的恍惚。弯弯曲曲的小巷如同叠加而来的岁月,让我目不暇接。。然而,当我沉浸在《东关尘》的语境里,我就会想到,现在在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除了我们看到的这一切,历史风云中还会有怎样的形态、故事与气质来形容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场景。 在这部书的后记中,马星辉先生写到:“《东关尘》与以往所创作的形式不同,比较随性、自在、杂烩、散漫。文体虽然挂着纪实文学的标签,但有点四不像。”纵观全书,其实一直有一条主线牵引并贯穿着上半部的脉络,那就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东关岁月,不仅是充满了江湖险境、爱恨情仇地方,还是一片红色历史的风云之地。在国内革命斗争时期,东关曾是中共闽赣省委地下联络站所在地,亦是国民党特务的一个重要据点,国共两党秘密战线在这里进行着惊心动魄的较量。诸如东关四杰里的名医何逸夫、甘草爷欧阳云峰以及王文波、曾镜冰、黄立贵、郑晓天等等,他们在东关的这块土地上,“设若血能开成英雄花,那该是所有人的血,不唯是英雄所盛。”他们在这里演绎的红色历史,需要你慢慢地咀嚼品味。 有人说,有岁月的地方大多是有故事的地方。《东关尘》“既写了东关的贩夫走卒、市井人物,也写了贤人雅士、英雄豪杰;既写了大历史——红军在邵武、浴血抗日,也写了小生活——家长里短、七情六欲;既写了典籍志书里的一本正经的东关历史,也写了道听途说的各类传奇各类奇技淫巧;既写了洋人的东关往事,也写了传说人物的魔幻故事;既写了东关的衣食住行,也写了东关的娱教医养……东关的一切似乎都写了,该写的不该写的,也都写了。”(《落定又扬起的东关尘埃》石华鹏序)正如马星辉先生创作的这部作品,它来源于生活基础的坚实、丰厚,是他天性中对东关的亲近感而产生的共鸣。他在东关的这片沃土中采撷,又在东关的精神领域里求索生活的真相。通过他对暗藏于东关这片土地上背后的独特理解,使这种被认同的、共情的理解,转化为他创作《东关尘》的一种审美价值取向,也凝结为一种被多数底层人认可的一种精神价值取向。期间,一个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奇人们聚合时,在那个时代,东关普通底层人的集体人格便浮雕般地凸现在书中,并在这种特定地域文化里形成一种精神价值,然后凝结为一种民族的集体人格。 五 在这之前,我一度以为我很了解东关,但三公桥却用沉默告诉我,我知之甚少。读完这部纪实小说后,每每我经过东关,走在它身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是的,在东关,还有多少故事等待着我们去解读和挖掘?我不得而知。但我喜欢站在桥面上看匆匆忙忙的人流,他们忙着去上班上学、忙着去买菜做饭,因为这俗世生活里展开的人间烟火,才是这座城市最生动的表情。又似乎滚滚东关尘,就在这古桥上,随富屯溪水荡漾、远去…… 从回望故园到融入城市的深情歌者,星罗棋布的东关小巷前后左右,照应有加,无论是屋舍、水井,还是基石、石板都藏满了玄机。在光线衬托下的一个转身或一个回眸,常常会让人跌入某段遥远的记忆。期间,包含着的红尘滚滚里你可以读取出东关人蛰居在巷子里谋求安身立命的符号与密码。“是的,东关浮桥老了,东关码头老了,码头巷也老了。它们在夜色的朦胧中默默着,似乎在等着哪一位归来的旧人?众人似乎听到了巷子里传来声声的叹息……”在东关,感受世俗生活之美,这让我们快乐。而通过《东关尘》了解东关的历史,聆听城市深处的生活,会让我们的内心丰盈。而我更想写下这样的一句话:“在最熟悉的地方,寻找到最美的风景,这是我最大的收获。”正如马星辉先生在后记里说:“历史是大家共同创造的,更因为生活一半是回忆,一半是继续。”最后,用老版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历史的天空》为这本书的书评做个总结。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啊,变幻了时空,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担当生前事啊,何计身后评…… 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道不尽千言万语,更多精彩,尽在《东关尘》里等你! |